九七年,初秋。郑奇一十二岁,家属院里,几棵老槐树的叶子已微微泛黄。
这天傍晚,郑夏提着公文包下班回来,腋下还夹着一卷自己绘制的图纸。他刚踏进院门,就见郑奇手里攥着那只刘奶奶从单位医务室“不小心遗失”到她宝贝孙子家里的听诊器正要从他身边溜过,显然是去找院里的小伙伴开门坐诊。
“奇奇,先别忙那个。”郑夏叫住郑奇,“来,看爸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郑奇刹住脚步,虽然郑奇心系呼吸内科的听诊大业,但对于父亲所说更感好奇。于是他便乖乖跟着父亲走进屋里。
父子二人在那张厚重的实木书桌旁坐下,郑夏将公文包放到一旁,像打开藏宝图一样郑重地在桌上展开那卷图纸。纸上是用黑色钢笔精细勾勒的人体轮廓,以及用蓝色和红色笔清淅标注的、如同河流与支流般的淋巴管和密集的淋巴结。
“在学校,生物课开始讲细胞了吧?”郑夏开口,目光落在儿子脸上,“今天,我们跳个级,讲一个人体内关乎生死的大系统。”
他用铅笔的尾端,点在图纸上蛛网般的淋巴管上。
“你看,我们身体里,除了你知道的、负责运送血液到全身的红色动脉系统以及回流血液到心脏的蓝色静脉系统外还有一套遍布全身的防御网络,这就是淋巴系统。它就象身体里的……嗯,后勤补给线和边防哨所的联合体系。”
战争的这个比喻让郑奇眼睛一亮。
“这些管子里流淌的是淋巴液”郑夏的笔尖沿着图纸上蓝色的淋巴管脉络滑动,“它就象身体组织间的清道夫和补给队,负责回收多馀的组织液,运送营养物质,也带走细胞代谢产生的垃圾。”
他的笔尖随后稳稳地移到那些被特别标注的小结节上。“而沿途这些象豆子、像珠串一样的节点就是淋巴结。它们不仅是过滤器,更是我们身体内核的军事基地和兵营哨所。里面驻扎着我们身体最精锐的国防军——淋巴细胞。”
“淋巴细胞?”郑奇忍不住发问,“它们和白细胞是一回事吗?它们也是对抗外来细菌入侵的吗?”
“它们是白细胞家族里最内核的特种部队。”郑夏肯定地点头,并进一步阐释,“你可以这样理解:血液是负责快速投送兵力的主干道,而淋巴系统,则是遍布全国的内部安防网络和军事驻地。淋巴细胞们就在这个网络里巡逻、驻扎。”
他详细解释道:“这些精锐国防军还分不同兵种。比如t细胞,就象是特种部队和侦察兵,负责直接识别并精准消灭被感染或者癌变的细胞;而b细胞,则象是兵工厂和导弹部队,一旦接收到敌人入侵的情报,就会大量生产叫做抗体的精确制导武器,去中和病原体。此外,还有象巨噬细胞这样的清道夫,负责吞噬并清理战斗后的残骸以及各种垃圾。”
郑夏用笔在一个淋巴结图形外围画了一个圈“每一滴从身体组织汇集而来的淋巴液,在流经这些淋巴结时,都要接受严格的盘查。一旦发现如细菌、病毒或者衰老或癌变细胞,立刻就会触发免疫反应,激活细胞之间的战斗。”
“但是,奇奇,我们身体里有时会出现一群极其狡猾、凶残的敌人——癌细胞。”郑夏的笔尖在图纸上点了点,仿佛在标注敌人的位置。
“这些癌细胞,和细菌、病毒那些外来的侵略者不一样。”他着重强调,“它们是我们自己身体的细胞变异而成的。它们生于斯,长于斯,对我们全身的系统了如指掌。”
“当它们在一个地方形成老巢,也就是原发位肿瘤之后,并不会安分守己。其中一些特别狡猾的会从老巢逃出来。它们最熟悉、最惯用的逃跑路线,就是我们刚才讲的这条淋巴管秘密信道。”
说到这里,郑夏的目光变得深远,语气也沉缓下来,用一个真实的案例将抽象的概念锚定在现实中。
“这,就是癌细胞最常见、也最阴险的转移方式——淋巴转移。”他看向儿子,问道:“你还记得前年,你舅妈住院做手术吗?她得的是乳腺癌。”
郑奇点了点头,那个暑假母亲常常去医院陪护,家里的气氛也凝重了许多,他记忆犹新。
“当时,就是在她的腋窝下面,发现了被癌细胞占领的淋巴结。”
郑夏用笔在图纸腋窝位置的淋巴结集群上画了一个圈,“这就意味着,癌细胞已经从乳房这个原发位,沿着淋巴这条秘密信道,成功渗透到了前线。所以当时医生做手术,不仅要切除乳房的原发肿瘤,还必须进行一次彻底的腋窝淋巴清扫,把所有可能被转移的淋巴拿掉,就是为了最大限度地阻止癌细胞向全身扩散。”
“不同的癌细胞都有其偏好的转移路径,比如鼻咽癌最爱转移至深颈部,熟练掌握这些知识可以让我们在处理映射肿瘤的时候少做无用功。”最后郑夏将笔放下,总结道:“所以,你看。理解淋巴系统,学会清扫淋巴,不是在对付一块无知的肉,而是在下一盘关乎生命的棋。我们的每一步,都是在阻断癌细胞转战全身的通路。”
郑夏用笔在图纸上画出一条从假设的“肿瘤”位置,沿着淋巴管延伸到淋巴结的虚线。
“它们到了一个淋巴结,可能不会立刻强攻,而是会潜伏下来,慢慢地把这个淋巴结里的正常的淋巴细胞都干掉,或者干脆策反它们,把这个淋巴结变成它们新的老巢。这个过程,就叫淋巴转移。”
郑夏看着郑奇紧绷的脸,抛出了内核问题:“那么我考考你,如果你是外科医生,你的任务是消灭癌细胞,你会怎么做?”
郑奇盯着图纸,思考了几秒,试探着回答:“找到癌细胞的老巢,彻底切掉?”
“对,但不完全。”郑夏赞许地点头,但随即强调,“端掉原发肿瘤,只是干掉了最早癌变的点位,也就是罪魁祸首。但如果那些已经被癌细胞占领转移的淋巴结不清扫干净,会怎么样?”
“它们会……继续造癌细胞出来?”
“没错,嗯”郑夏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残存的癌细胞会以此为新的起点,沿着淋巴网络,向肝、向肺、向骨骼扩散!到时候就是回天乏术了。”
他用手掌做了一个彻底抹平的动作。
“所以,癌症相关的外科手术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就是淋巴清扫术。我们的目标,是在端掉癌细胞的老巢的同时,必须把这条秘密信道沿线所有可能被癌细胞占领、污染的淋巴系统,一个不剩、干净彻底地连根拔除!清扫的范围和彻底性,直接决定了手术的成败,决定了病人能否真正活下去,能活多久。”
他稍作停顿,让这个目标在儿子心中沉淀,然后引入了一个更深远的概念。
“在医学上,我们评价一场癌症战役是否打得漂亮,有一个非常关键的指标,叫做五年生存率。”
郑奇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郑夏用笔在纸上画了一条长长的时间轴,解释道:“这是手术后的观察期。我们把手术成功后的第五年,作为一个重要的观察节点。如果经过各种治疔,病人能健康地活过五年,并且没有发现癌细胞卷土重来的迹象,那么,在临床上我们就认为他获得了临床治愈,未来长期存活的可能性就非常非常大了。”
他的笔尖重重地点在代表淋巴路径的那些节点上。
“而淋巴清扫是否彻底,正是决定这个五年生存率、甚至是十年生存率最关键的因素之一!清扫得干净,就相当于摧毁了癌细胞繁殖的源动力,大大降低了它们在未来几年内复发、导致复发转移的风险。”
他看着儿子:“这直接决定了病人能否真正有质量地活下去,以及能活多久。一个成功的淋巴清扫,为病人赢得的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五年、十年,甚至是一生的安宁。我们手上功夫的每一分精准和彻底,都是在为病人争取更多生存下去的时间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