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缓缓直起身,面色肃然,语气却愈加沉稳:“此三道菜,字中有情、意中有味、味中有道。老夫虽不敢妄作揣测,却觉王道友此举,似不在食,而在悟。‘食以载道’,此言老夫常挂于口,今日却方知,自己所悟者不过皮毛。”
他说着,又深深一叹,手中指节微收,再看向王谢时,神色虽仍平静,却隐隐透出一丝难掩的紧张与期待。那种情绪,仿佛一位老匠遇见了真正的明师,既恐自己无力承接,又盼能亲眼见证更高层次的“艺道”。
董宣儿静静看着这一幕,心头暗叹。她虽年纪不大,却早识世情。眼前这场言语交锋,比斗法更有“杀机”——只不过,此“杀机”在心,不在术。
掌柜终又躬身一礼,声音比先前更低:“老夫不敢言能成之,但若道友愿赐指点,老夫必倾尽全力,竭力再现其意。纵不得其真,也求不辱其名。”
那一刻,他不再是名动宗门的厨师,而是一位修行“艺道”之人,向更高境界叩首求法。
董红拂目光微移,落在王谢的侧颜上,只见他眉宇平和,神色不动,唇角那抹笑意淡若无痕。她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那笑中似有万象沉浮,若看得久了,竟令人心静如水,不敢多言。
而掌柜,仍恭立原地,不敢催促,亦不敢多言。他已知,自己面对的不仅是懂菜懂味之人,更是能以诗意、以心法入厨艺的“道者”。
这一刻,厅中再无声息,唯有那股清冷肃然的气息缓缓弥散,仿佛连呼吸间,也添了几分敬意与不敢轻犯的庄严。
王谢唇角笑意稍深,神情依旧淡定如常。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声音清脆,宛若玉石相击。他抬眸看向掌柜,语声清润温雅:“掌柜既问,便谈不上什么赐教,不过是些食材与火候的门道罢了。”
言语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从容气度。掌柜忙凝神细听,不敢稍有怠慢。董红拂与董宣儿对坐一旁,皆不敢插言,只觉那每一句都带着若有若无的节奏,仿佛不只是言说之术,更似一种行气吐纳的心法。
王谢微微一顿,似在酝酿,继而缓声道:“先说这‘玉笛谁家听落梅’。”
他目光略微下垂,神色安然,语调悠然从容,带着几分回味之意:“此菜须取五种精肉——羊羔坐臀,取其膏腴;小猪耳尖,取其脆嫩;小牛腰子,取其绵密;再添獐腿与兔肉,以二者之鲜互为引衬。五味合一,须先分腌再合,方得滋味不乱、香气相生。”
掌柜眉头轻拢,心中暗叹这思路之奇,已超出凡俗厨艺的范畴。王谢却不徐不疾地续道:“羊肉需以孜然与料酒去腥提香,关键在保其脂香不腻;猪耳仅用盐与少许淀粉,使其清亮透骨,不失脆感;至于牛腰子与獐腿肉,则以八角、茴香温腌半个时辰,再辅以花椒水顺向搅打,令其筋理相合,肉质紧实。兔肉最后加入,以清味调和前四者,取其灵气。”
他抬了抬右手,仿佛在空中描摹那道菜的形状:“腌制之后,以水晶粉皮裹作细卷,五色并陈——可取胡萝卜汁、蛋黄、菠菜叶与香菇粉调色。卷成笛状蒸制,蒸时需控火至七分,不得高,亦不得低。若火候稍过,香气便乱;若不及,膏腴不化。”
他语气愈发轻柔,眉宇间流露出几分意远神闲:“此菜入口,当先尝得羊肉之醇,再感猪耳之脆,继之以獐腿之鲜、兔肉之滑,末了方有牛腰之细绵。诸味交织,层层递进,正应‘落梅无声而香自远’之意。故曰‘玉笛谁家听落梅’——听者无声,食者无言。”
掌柜听得如痴如醉,胸中气血几乎翻涌。董宣儿轻咬唇角,眸光含露,不知是叹息还是惊讶。董红拂目光微敛,心底竟生出几分异样的恭敬——她修为已至结丹后期,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一个筑基修士能将“道”字在举止言语间自然流露至此。
王谢抬手拈盏,茶香氤氲,轻饮一口,淡淡道:“再论‘二十四桥明月夜’。”
他顿了顿,目光含光,语气中添了几分宁静:“此菜胜在‘藏鲜’二字。取三年陈火腿,其肉紧而脂细,最宜渗味。先将火腿横剖,以细刀挖二十四孔,每孔径一寸半,深浅需齐,方能气息贯通。”
掌柜听到“二十四孔”三字,指尖不自觉一抖,心中暗道:仅此一道刀工,便非常人所能。
“再取嫩豆腐,”王谢缓缓道,“以竹片削成圆球,表面须光洁无瑕,误差不得过二分。此中须以灵气引息,心念凝定,否则刀力微颤,豆腐便裂。将豆腐嵌入火腿孔中,以麻丝缠紧,文火蒸制,须历两个半时辰。火候稍躁,则火腿香散、豆腐焦;稍缓,则汤味寡淡。”
“蒸成之后,”他语声微沉,“火腿弃而不食,只取那二十四颗豆腐。其色如玉,其味如雪,咸香渗骨,清淡却醇厚。若觉味重,可浇一勺清鸡汤,衬其甘腴。此菜之妙,不在味,更在意——火腿藏香于豆腐,正如月夜桥影之中,明月自照,清辉暗渡。”
他话音落时,轻轻叹了口气,似在追忆某段远不可及的往事。掌柜眼角微动,心中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感慨——那“藏鲜”二字,不仅是厨艺,更似修道的隐喻:藏锋不露,化味于无形。
王谢稍作停顿,语气忽又一转,带上几分温雅:“至于这‘好逑汤’,名虽俗,意却极高。”
他放下茶盏,双手交叠于案前,语声如风过竹林:“汤底须以鲜荷叶熬成,若求汤色碧绿,可添少许菠菜汁,但务必保留荷香。笋尖切小丁,取其清虚之气,寓‘君子心虚’之义。樱桃去核,内嵌斑鸠肉或鹌鹑肉——此处最考手艺,肉须剁至极细,调以蛋清凝形,蒸至八分熟,使其既成形而不散。”
他微阖双眼,语调低沉如咏:“待汤滚沸,先下笋丁,再入樱桃球,最后以花瓣点缀。其味平和,五味不争:荷叶清而不寡,笋尖鲜而不夺,樱桃甜而不腻,雀肉嫩而不俗。此四者互不侵扰,却浑然一体,正应‘君子好逑’之理。”
他微微一笑,话音温润:“此汤之妙,不在浓香,而在调和。调之得当,则如琴音合拍,柔中藏刚;若稍偏差,则五味散乱,失其平衡。修行亦然,心若偏执,则气息不顺,道理自乱。”
一番言语缓缓道来,厅内众人如坠入无声之境。茶香已淡,却似有更深的气息在空气中流动。掌柜的手早已垂落在案几上,掌心微微出汗。他再不敢以“厨艺”二字衡量眼前之人,心底已然明白——此人不止在食之道上通玄,更以厨理通修理,观法于味,悟道于火。
他忽地起身,整衣躬揖,声音微颤却真切:“道友所授,何止技法!这食材相佐、火候藏意,正是‘食以载道’之真义。老夫愚钝,闻今日之言,如蒙点化。”
王谢神情如常,微微颔首,淡淡笑道:“掌柜谬赞了。食之为道,本在人心。能以心入味,便无愧于天地炉鼎。”
掌柜长揖不起,眼中隐有光彩闪烁——仿佛在一瞬间,胸中那数百年积累的“厨道”,被人以一指轻轻点破。董宣儿屏息凝神,心湖微荡;董红拂则暗暗收敛气息,眼底一抹肃然难掩。她此刻忽觉,眼前这位年轻后辈,不仅是在谈菜,更是在谈道。厅中无声,却似天地同静,香气缭绕,意韵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