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趴在那里，仍是一副沉睡不醒的模样。它的姿势松弛到极致——四肢蜷曲，尾巴半环在身侧，像是用自己包围自己。厚实的毛发在月光石的映照下泛着深沉的黑亮，仿佛一匹夜色凝成的锦缎，光影流动间甚至能看见每一缕毛丝的细微颤动。
它鼻翼的起伏极为缓慢而均匀，呼吸声轻微到几乎与周围的空气融为一体，像极了山间某条不见源头的小溪——不急不缓，不惊不扰。若不是那微鼓的肚腹随着呼吸轻轻起落，怕是任谁见了，都会以为这条狗早已没了气息。
王谢站在它面前，沉默了片刻。月光石的光线让他的神情带上一层若有若无的隐晦色泽，他抬手摸了摸鼻子，这个动作像是在掩饰自己的语气，又像是给自己找个出口。唇角微微一动，他用那种带着点自嘲的平淡口吻说道：“其实我和它并不熟。”
话到一半，他顿了顿，仿佛这份“疏远”需要一点额外的解释，才会显得自己与这贪睡的土狗没什么关系：“只是菡云芝闭关之前，临时把它交给我看管而已。”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有一种刻意保持分寸的疏离感。辛如音听着，并未在意，只是嘴角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像是把这句话当作闲话来听。
她缓缓蹲下身，衣摆如水般轻轻铺开，漫流到石廊地面。手伸出去的时候，指尖带着细腻的暖意，缓缓覆在大黑狗的头顶。
掌心触到的毛发微凉而顺滑，根根分明，厚实到能在冬夜里隔绝寒气。她的动作很轻，像怕惊醒一个睡得香甜的孩童。大黑狗显然还沉浸在梦中，只在被触碰的瞬间，舌头微微一伸，舔了舔嘴角，像是梦里正吃着什么美味。
“长得倒是挺可爱的。”辛如音低声道，语调温和，仿佛真被眼前这副乖顺的模样触动了几分。她顺着它的头骨线条，轻轻揉了揉耳朵。那双毛茸茸的耳朵像两片细致的绒叶，被风一拂便微微颤动，随后又懒洋洋地垂下。
就在这时，她的指尖触到了一块不该有的硬物。那触感坚硬而温润，与狗毛的松软形成了鲜明对比。她微微偏过头，借着月光石的光，看见狗头下压着几个细长的玉瓶。
那些玉瓶静静地躺在那里，瓶身泛着温润的光泽，表面雕刻着极浅的花纹，像是水面下若隐若现的波纹。辛如音伸手将它们依次取出，瓶身轻得出奇，几乎没有分量。
她低头看了看，眉梢微微一挑——瓶口封得很严，可里面空空如也，没有半粒丹药的影子。
她随手拔开瓶塞，一股浓郁的药香顿时逸散开来。那香气沉厚悠长，带着补益类丹药特有的温和药性，却混着一丝极淡的异味——那并不是丹药原本的味道，更像是被某种生物吞下、再呼出的气息残留。
她将瓶子凑近鼻尖，细细一嗅，那丝异味更加清晰，似乎是从兽类体内带出的热气，混在药香中，既陌生又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眼前这条正在熟睡的大黑狗。
视线下移，她看向小黑微微隆起的肚腹——那形状不像寻常犬类的平坦腹部，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撑满了，圆润得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吃撑”的结果。
辛如音眉心轻轻一皱，起身将玉瓶递到王谢面前，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探问意味：“王前辈，这些玉瓶里的丹药，该不会都被它给吃了吧？”
她的声音很轻，但在空旷的石廊里，却像一滴水落入深潭，泛起了无形的涟漪。她话出口的那一刻，心里微微泛起一股惋惜——那药香浓郁到她只嗅一口就知道，这丹药被修士服下都能增进修为，可偏偏进了这狗肚子里，简直是暴殄天物。
但那惋惜之下，又潜藏着一丝担忧——她虽然与这大黑狗毫无渊源，可眼前它沉睡的模样，说不出的笨拙与无辜。她暗暗瞥了王谢一眼，心底闪过一个念头：若他真要惩治这大黑狗，以他的修为手段，怕是这笨家伙连喊疼的机会都没有。
这份担心只在心里一闪，便被她用神情掩去，仍保持着表面温和的从容
“啊？”王谢接过玉瓶，眉头先是一动，然后神情变得有些微妙。他将几个玉瓶挨个举到眼前，月光石的光泽透过瓶壁，把空空如也的内部照得一清二楚。
他轻轻晃了晃瓶子，瓶壁传来空洞的回响，像是在回应“是的，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再将瓶口凑到鼻尖，他的嗅觉捕捉到了与辛如音相同的气息——那是一种被兽类体温包裹过的药香残韵，带着一丝极淡的热力波动。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脚边的大黑狗，视线中掺杂着几分无奈与不可置信，像是在暗暗质问它：还真是狗窝里放不住油饼，这才几天就都吃完了？
片刻后，他才发出一声带着惊讶的低叹：“上百颗丹药它居然一口气都吃了，还知道把瓶塞盖上！”
这声音里有不可思议，也有几分哭笑不得。似乎在他心里，这件事既荒唐得匪夷所思，又让人不得不接受——毕竟眼前的“罪魁祸首”还在睡得天昏地暗，像个什么也不知道的无辜家伙。
辛如音听着，指尖微微收紧，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捏了捏衣角——她分不清这是替丹药可惜，还是在替那条睡得香甜的大黑狗暗暗揪心。
而大黑狗的耳朵在这句话落下时，微微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原样。它的呼吸依旧平稳，仿佛外界的惊讶与它毫无关系。
王谢低头凝视着小黑，那酣睡的姿态像是无忧无虑的孩童，呼吸绵长，胸腹间的起伏在安静的石廊中显得格外清晰。然而在他眼底，却有一抹被月光衬得更深的凝色——那不是单纯的疑惑，而是从心底泛起的忧虑。
上百颗丹药，换成任何一名修士听来，都会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丹药中蕴含的灵力汹涌而精纯，即便是体质特殊的灵兽，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完全消化。过多的灵力冲击经脉，轻则闭关调息半年，重则走火入魔、经脉寸断。这并非危言耸听，而是修仙界里无数真实的血淋淋教训。
他俯下身，腰背随着动作微微弯下，肩头的线条在月光石的映照下拉出细长的影子。衣袍下摆顺着重力垂落，在石廊冰凉的地面上轻轻拂过，发出几不可闻的摩擦声，如同风卷过枯叶的细响。空气里丹药的香气和兽息交织，似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隐隐带着一丝压抑的沉闷。
王谢的手缓缓探向小黑的头。那是一只修长而线条分明的手，骨节清晰，手背的筋脉在月光石映照下若隐若现，带着一种经岁月磨砺与修行淬炼后的沉稳气息。皮肤虽算不上苍白，却干净得像常被灵泉洗濯过，每一寸都透着不容忽视的锋利与克制。掌心在不经意的抬落间，隐隐带着一股内敛的灵力波动——那是修行者特有的气息，沉厚、内敛，却让人难以忽视。
他指尖与那层厚实的黑毛间的距离，已不足一寸。小黑睡得正香，呼吸平稳得像一首缓慢的乐曲，胸口随每一次呼吸轻微起伏，耳朵偶尔在梦中颤动两下。四周的空气静得能听见石廊深处的回声，丹药残留的香气混着兽息，像看不见的薄雾，悬浮在这片光与影的交界中。
就在这时，耳畔忽然传来辛如音的声音。那声音清而柔，带着女性独有的细腻质感，却不甜腻，更像一股清泉从山间石缝渗出，温润地冲刷过人的心绪。
“王前辈，丹药已经被它吃了，即便杀了它也取不出来，况且还不好向它的主人交代，岂非得不偿失？”
这话没有半分嘲讽，甚至连质疑的意味都淡得几乎察觉不到。它像一句极平静的事实陈述，只是那份平静在此刻的氛围中，却像一滴水落在静谧的湖面，泛起一圈圈细小却持续扩散的涟漪，轻轻拨动了王谢心底那根紧绷的弦。
他的手指微微一顿，悬在半空，指尖的力道也随这停顿松了几分。眼底原本流转的思绪被打断，像是从一条幽深的水流中被拽回岸边。他缓缓抬眼看向辛如音，目光并不凌厉，只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似在回应她的关心，又似在笑她多心。
“杀了它？怎么会。”他声音平静，笑意轻得像风拂草尖，“我只是想看看它吃了这么多丹药，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辛如音的唇角轻轻弯起，眼神中浮起一点歉意，却又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调侃：“倒是晚辈唐突了，我还以为前辈要惩戒这个偷吃丹药的小黑。”
石廊里的光线轻轻裹住她的脸庞，让那笑意在唇角与眼尾流转，柔和中带着几分揶揄。那并非冒犯的揶揄，而是带着探询意味的试探，像将一粒小石子投进深潭，静等涟漪回应。
王谢闻言，神色随之缓和，原本眉心深处那道不易察觉的褶痕也渐渐舒展。他低下头，手掌终于落在小黑硕大的头上。厚实的毛发顺着指间铺展开来，带着微微的温热与细腻的触感，仿佛积雪下的厚土，初触时略显冰凉，深入却能感到藏在底层的温度。王谢的指尖沿着小黑的耳根到颈项缓缓抚过，动作极轻，力道像怕惊扰了这酣睡的家伙。
“这些丹药不是它偷的，本来就是我给它的口粮。”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自嘲的释然，像在承认一桩意料之外的疏忽，“我去坊市前，不知多久能回，怕它饿着，就多给了它几瓶可没想到，它居然一口气全吃了。”
说到这里，手上动作不由一顿，指尖在小黑的颅骨处轻轻停留，像在感受那层皮毛下的脉动。目光凝在小黑脸上——那双紧闭的眼睛、呼吸的节奏、毛色的光泽——仿佛在用这些细节判断它的气息是否安稳。
“它要是有个好歹，我还真不好向菡云芝交代虽说它只是只低阶土狗，战斗力几乎为零，连菡云芝也只把它当宠物养，算不上灵兽。”
这话在石廊中缓缓散开，像一缕未散尽的热气，在寒夜的空气中久久徘徊。王谢的手依旧放在小黑头上，没有急于收回，像在用这接触压住心底的担忧，又像想确认它依旧在自己掌心的温度里呼吸着。
辛如音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的动作，眼底的神色一瞬柔和了几分。那份柔和没化作言语，只是被她收敛进呼吸里，像将一声叹息压在唇间，又像将某种情绪深藏心底，不愿被人看破。
小黑依旧酣睡，鼻尖微微抽动，仿佛在梦中嗅到了熟悉的气息。王谢与辛如音的身影被拉长，交错在石廊地面上，这一刻，显得格外安静而克制。